第四章 茶楼听风与骤雨惊(1 / 1)

钱掌柜的茶馆有个极贴切的名字——“听风楼”。两层小木楼,位置不算顶好,却正卡在天桥喧嚣与几条深巷静谧的交界处,如同喧嚣海洋里一块小小的礁石。门脸不大,黑漆招牌上“听风楼”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,透着一股子随性的市井气。此刻,茶馆里人声鼎沸,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,托着热气腾腾的茶盘在狭窄的桌椅间灵活穿梭,吆喝声、谈笑声、棋子落盘的脆响、茶碗磕碰的叮当,交织成一曲独属于市井的热闹乐章。

阿漓熟门熟路地绕过门口唾沫横飞讲古的老头,挤过几张坐满茶客的方桌,径直走向柜台后那个圆胖的身影。

“钱掌柜,老规矩!”她声音清朗,带着少年人的活力。

柜台后正埋头拨弄算盘珠子的钱掌柜闻声抬头,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立刻笑开了花,眼睛眯成了两条缝,活像刚出锅的发面馒头。“哟!阿漓小哥!今儿收摊早啊!来来来,快里边请!您那靠窗的老位子给您留着呢!”他热情地招呼着,一边麻利地从身后巨大的茶罐里抓出一把深褐色的粗茶梗,扔进一个粗瓷大壶里,滚烫的开水哗啦冲下,激起浓郁的、略带焦糊味的茶香。

钱掌柜是这听风楼的活招牌,更是天京城底层消息的集散中心。他生就一副和气生财的面孔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那双被肥肉挤得越发小的眼睛里,却藏着市井老油条的精明与洞察。他喜欢阿漓这个“算卦少年”,觉得他不像一般江湖术士那般装神弄鬼,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通透劲儿,更重要的是,阿漓总能带来些有趣的谈资。

阿漓在靠窗那张被磨得油亮的条凳上坐下,窗外正对着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口。她接过钱掌柜亲自端来的粗瓷大碗,里面是浑浊深褐的茶汤,漂浮着几片粗大的茶叶梗。她也不嫌弃,吹了吹热气,小口啜饮着。这茶虽糙,却带着一股子直冲脑门的劲道和烟火气,比观星台里那些贡品香茗更让她舒坦。

“阿漓小哥,今儿生意如何?又帮哪位大婶找着猫了?”钱掌柜倚在柜台边,一边用抹布擦着本就锃亮的台面,一边笑呵呵地搭话。

“还行,”阿漓含糊地应着,目光却饶有兴致地扫过大堂里形形色色的茶客。靠墙角一桌,几个穿着半旧绸衫、像是小铺子掌柜模样的人,正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议论着。

“……听说了吗?城西老刘家那宅子,又闹腾了!”一个山羊胡掌柜呷了口茶,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,“说是夜半三更,总听见女人哭!请了和尚道士做法都不顶用!啧啧,怕是亏心事做多了,遭了报应!”

“可不是嘛!”旁边一个胖子接口,“还有更邪乎的呢!这几日天儿闷得慌,我那铺子里的伙计,好几个都说夜里睡不安稳,老梦见发大水!怪渗人的!”

发大水?阿漓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。窗外,天空虽然还算晴朗,但那种沉甸甸的、仿佛吸饱了水分的闷热感,确实比前两日更甚了。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,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滞重。

邻桌几个穿着短打的力工,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议论。其中一个黑脸汉子抹了把额头的汗,粗声粗气地抱怨:“梦见大水?我看是热的!这鬼天气!闷得人喘不过气!哥几个还说好了明儿个休工,去城西翠屏山那山涧里凉快凉快,抓点小鱼小虾打打牙祭呢!可别真下起雨来,败了兴致!”

去城西山涧?阿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翠屏山…城西…她几乎是下意识地,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了几下,仿佛在勾勒无形的线条。一种极其微弱的、近乎直觉般的警兆,如同细小的冰针,刺了一下她的神经末梢。

她放下粗瓷茶碗,几乎没怎么犹豫,就从袖袋里摸出了那三枚温润的古铜钱。这一次,她脸上的那份漫不经心彻底消失了,眼神变得专注而沉静。指腹感受着铜钱边缘熟悉的磨损痕迹,她手腕轻抖,三枚铜钱在掌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,随即被她轻轻抛起。

叮、叮、叮!

三枚铜钱落在油腻的木桌面上,旋转、跳跃,最终静止。

阿漓的目光瞬间凝住。

卦象并不复杂,甚至有些清晰得刺眼——坎水在上,艮山在下。水山蹇(jiǎn)!

蹇,艰难,险阻。水覆于山,正是山洪倾泻、泥流滚石之象!指向的方位…分毫不差,正是城西翠屏山那片以风景秀丽、溪涧清幽闻名的山涧地带!时间…就在午后!
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。这不是寻常的雨!是裹挟着山石泥沙、足以吞噬生命的骤发山洪!

“喂!小子!装神弄鬼什么呢?”邻桌那黑脸力工见阿漓对着几枚铜钱神色凝重,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喊道,带着几分戏谑,“该不会算出我们明儿个要倒大霉吧?哈哈哈!”

茶馆里不少目光也被吸引过来。

阿漓猛地抬起头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地盖过了茶馆的嘈杂:“不是明日!是今日午后!城西翠屏山山涧,不能去!有骤雨,大暴雨!会引发山洪泥流!很危险!”

她的话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一滴冷水,茶馆瞬间安静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。

“山洪?泥流?开什么玩笑!”

“这小子谁啊?胡说八道!”

“天儿是有点闷,可这晴空万里的,哪来的暴雨?”

“就是!翠屏山涧多少年了都没出过事!”

“哗众取宠吧!想骗钱?”

质疑、嘲笑、不信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。那黑脸力工更是拍桌而起,满脸不悦:“臭小子!咒谁呢?老子们难得休一天工,你在这触霉头!”

钱掌柜也吓了一跳,连忙打圆场:“哎哎,诸位消消气,阿漓小哥也是一片好心提醒…不过,这天气看着确实不像有暴雨的样子嘛…”他胖脸上堆着笑,心里却也在打鼓。

阿漓看着眼前一张张写满怀疑和讥讽的脸,心头一阵无力。她知道,空口白话,没人会信。她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窗外依旧晴朗却异常闷沉的天空,指尖在桌面上那三枚铜钱上轻轻一点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
“信不信由你们!”她声音提高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但我要说的是,不用等到午后!就在此刻!一刻钟之内,城东必有雨点落下!以此为证!若一刻钟后城东无雨,我阿漓从此不在天桥摆摊!”她抬手,直指东方。

此言一出,满堂哗然!一刻钟?城东下雨?这简直比说明日山洪更离谱!晴空万里,一丝云彩都没有!

“好大的口气!”

“一刻钟?小子,牛皮吹破天了吧!”

“等着看他怎么收场!”

嘲笑声更甚。连钱掌柜都暗自摇头,觉得阿漓这次玩得太过火了。

阿漓不再理会嘈杂的议论,她端起那碗粗茶,重新坐回条凳上,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城东的天空。茶馆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,所有人的目光,或好奇、或嘲弄、或等着看笑话,都聚焦在这个语出惊人的布衣少年身上。只有角落里那个刚刚还在议论老刘家闹鬼的山羊胡掌柜,看着阿漓沉静的侧脸和她面前桌上那三枚古朴的铜钱,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惊疑。

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空气似乎更加粘稠闷热了。

***

听风楼二楼,一处临窗的雅座。竹帘半卷,正好能清晰地俯瞰楼下大堂,尤其是阿漓所在的那个靠窗角落。

赵珩端坐在一张略显陈旧的圈椅中,面前放着一壶新换的碧螺春,茶香袅袅。他那身月白长衫在略显昏暗的二楼雅座里,依旧显得卓尔不群。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瓷杯边缘,深邃的目光透过竹帘的缝隙,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,一瞬不瞬地落在楼下那个靛青色的身影上。

他听到了阿漓掷地有声的“预言”,听到了满堂的嘲讽,也看到了少年脸上那份与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凝重与笃定。

一刻钟?城东落雨?

赵珩的眉头深深锁起。他通晓天文地理,深知气象变幻莫测,即便是钦天监的老博士,也不敢如此精确地断言一刻钟后的落雨地点!这少年,究竟是狂妄无知到了极点,还是…真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依仗?

他心底那份强烈的探究欲,如同藤蔓般疯长,几乎要破胸而出。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目光紧紧追随着阿漓望向城东天空的视线,仿佛也想从那片看似澄澈无云的碧空中,看出点端倪来。

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。楼下大堂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,一种紧张而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。不少茶客也忍不住频频抬头望向窗外城东的方向。

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当沙漏的细沙即将流尽一刻钟的刻度时——

啪嗒。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,突兀地响起。

紧接着,啪嗒、啪嗒、啪嗒…

细密的、豆大的雨点,毫无征兆地、精准无比地砸落在听风楼东面窗棂上!也砸落在所有望向城东的茶客们惊愕的视线里!

雨点迅速变得密集,敲打着瓦片、窗纸、青石板路面,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哗哗声。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猛地灌入茶馆,吹散了满室的闷热。

“雨!真…真的下雨了!”

“我的老天爷!城东!真的是城东!”

“一刻钟!分毫不差!”

“神了!真神了!”

短暂的死寂后,茶馆瞬间炸开了锅!惊呼声、倒抽冷气声、难以置信的喊叫声此起彼伏!所有的目光,如同聚光灯般,齐刷刷地、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敬畏,聚焦在那个依旧坐在窗边条凳上、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靛衣少年身上!

钱掌柜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,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,看向阿漓的眼神,仿佛在看一个突然降临人间的怪物。

二楼雅座,赵珩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,骨节泛白。他霍然起身,几步走到窗边,一把撩开竹帘,任由带着湿气的凉风扑打在脸上。他亲眼看着那雨点是如何精准地落在城东,如何印证了楼下少年那近乎荒谬的预言!

一股强烈的、近乎战栗的寒意,瞬间席卷了赵珩全身。他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,不再是带着优越感的鄙夷。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源于未知的、巨大的冲击和…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。

这少年,绝非寻常的江湖骗子!他那看似随意的摇钱动作,那几枚古朴的铜钱…背后隐藏的东西,恐怕远超他的想象!

楼下,阿漓在一片惊骇敬畏的目光中,慢悠悠地喝完了碗底最后一口粗茶。她站起身,无视周围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,只对目瞪口呆的钱掌柜微微颔首:“茶钱记账上。”声音平淡,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预言与她无关。

她拿起粗布小包袱,准备离开这片因她而沸腾的茶馆。然而,就在她转身,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那半卷竹帘的瞬间——

她的视线,隔着喧嚣鼎沸的人群和飘摇的雨幕,与一双深不见底、充满了极致震惊与复杂探究的眼眸,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。

是那个月白长衫的“贵人”!他竟然还在!而且就在二楼!

阿漓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那眼神太过锐利,太过专注,仿佛要穿透她这层粗布的伪装,直抵灵魂深处。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。

一丝极其微妙的、被真正“盯上”的警觉,如同冰冷的蛇,悄然缠上了阿漓的心头。她面上不动声色,甚至对那道目光回以一个极其浅淡、近乎挑衅的挑眉,随即迅速垂下眼帘,转身,毫不犹豫地汇入门口因避雨而略显混乱的人流,靛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帘之中。

二楼窗边,赵珩死死盯着那消失的身影,胸口剧烈起伏。雨点密集地打在窗棂上,也仿佛打在他的心湖里,激起千层浪。他猛地转身,再无半分停留,大步流星地冲下楼梯,月白的身影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,紧追着那抹靛青,也冲入了雨幕之中!

而此刻,在阿漓袖袋深处,那三枚古铜钱静静地躺着。其中一枚,正是之前符文深处曾掠过暗芒的那一枚,其表面,在无人能见的维度里,一丝比之前更加幽邃、更加冰冷的深黯流光,如同活物般,极其缓慢地、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因“预言成真”而产生的无形悸动与信仰的微澜。那流光深处,似乎还隐隐传来一声极轻极淡、饱含讥诮的叹息,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低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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