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兰和陈灵儿一进家门,那股子小人得志的劲儿,就从眉梢眼角往外冒,根本兜不住。
陈建军正坐在桌边抽闷烟,瞧见她俩,把烟屁股在桌角上使劲碾了碾。
“咋样?”
“啥咋样!”
周兰把手里的空篮子往地上一掼,一屁股墩在长凳上,端起桌上半凉的茶缸子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,水顺着嘴角直往下淌。
“你是没瞅见那个景儿!陈念那个小贱蹄子,真就领着俩泥腿子,在那‘阎王地’里刨土坷垃呢!”她抹了把嘴,唾沫星子喷得老远,“一个个灰头土脸的,汗水在泥脸上冲出几道白印子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坟里爬出来!”
陈灵儿抢着说,嗓子又尖又亮:“爹,我还跟她说了,我马上要去供销社当售货员!管糖果的!我瞅她那脸,刷一下就白了,嘴唇都在抖!”
陈建军一听,眼睛也跟着亮了,夹在指头上的烟忘了抽,火星子烫了手都没察觉。
“真的?她真信了?”
“那可不!”周兰一拍大腿,“就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怂样儿,还不当场吓傻了!”
“走走走,吃饭!今儿个高兴,我让你嫂子卧了俩鸡蛋,咱得把这天大的笑话当下酒菜!”
油灯的灯芯被拨亮了些,火苗“哔啵”一声,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。一盘油汪汪的炒鸡蛋端上桌,在昏暗的屋里晃得人眼晕。
灯火把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拉得老长。他们嘴一张一合,那影子也跟着在墙上咧着嘴,摇头晃脑,瞧着不像活人。
周兰拿筷子扒拉一大口鸡蛋塞满嘴,油顺着嘴角往下滴,话都含糊了:“等大房那片破地,一个粮食粒子都收不上来,看老太婆还咋护着他们!看他们还咋横!”
她把筷子在碗边上敲得“当当”响:“到时候,陈建国就天天给咱家挑水!挑不满八大缸,甭想吃饭!”
“至于陈念那个小丫头片子……”她哼了一声,“让她去后山捡柴禾,一天捡不够五十斤,也甭想进这个家门!”
陈建军听得两眼放光,也赶紧夹了一大筷子鸡蛋,油星子溅到蓝布褂子上都顾不上擦。他吧嗒着嘴,美滋滋地盘算:“等冷库盖起来,我就是头功!我让王科长给我批条子,半个月,就给我留十斤猪板油!到时候,咱家灵儿拿来抹脸,你拿来炸油饼,剩下的给你娘家送两斤,哪个亲戚见了咱不得点头哈腰的?”
陈灵儿从兜里掏出那张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糖纸,宝贝似的在胸口按了按,又对着灯光晃了晃:“供销社的李姐说了,她们柜台里有橘子味的糖,还有草莓味的!我就要让陈念天天看着我吃!她要是敢眼馋,我就把糖渣扔地上,让她趴下给我舔干净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那笑声尖得刺耳,刮得人骨头缝都疼,轻飘飘地就透过了那堵薄薄的土墙。
隔壁大房的屋里,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。
张桂芬蹲在地上,使劲刷着一只豁了口的碗,指节都快抠进陶碗的裂缝里。隔壁那句“舔糖渣”,一字不落地扎进她耳朵里。
她的喉咙滚了滚,硬是把那句“我家念念比你家灵儿强一百倍”给活活咽了回去,舌尖尝到了一股咸腥味儿。
陈建国坐在炕沿上,一双拳头捏得死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他梗着脖子,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,每一次喘气,都带出破风箱似的“呼哧”声。
陈念刚从奶奶屋里出来,一脚踏进门,就钉在了原地。
爹娘那副模样,再配上隔壁传来的扎耳朵的笑声,她心口猛地一抽,又冷又疼,像是灌进了一兜子冰碴子。
她转身,走到奶奶的房门口,轻轻叩了叩门:“奶奶,我回来了。”
屋里传来一声沉稳的“嗯”。
陈念推门进去,没等她把刚才的事儿说利索,陈秀英已经从枕头底下,摸出来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,塞到她冰凉的手里。
“好孩子,沉得住气。”
陈念打开纸包,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大冰糖。
“这糖,你吃了,压压心里的火。”老太太的声音不高,却像小锤子,一下下敲在人心口上,把那些慌乱和委屈都给镇住了。“让他们笑。笑得越大声,将来哭得就越难看。”
陈念捏着那块糖,糖块的棱角硌得她手心发疼。她的指尖,又在裤腿的缝线上无意识地划拉起来,划出的,正好是那块试验田的轮廓。
祖孙俩没再多说,但好像什么都说了。
就在这时,隔壁二房的笑声和吹牛声,猛地又拔高了一个调,简直要掀翻屋顶。
陈秀英的眉头,终于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她拄着拐杖,慢慢站起身,一把就拉开了房门。
院子里,大房的陈建国和张桂芬也被那噪音搅得待不住,正一脸愤懑地戳在那儿。陈秀英看都没看他们,径直走到院子中央,对着东厢房的方向,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。
“咚!”
一声闷响,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。
“还没死呢,嚎丧也不用这么大声!”
老太太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寒气,直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东厢房里喧嚷的笑声,像是被快刀从中间劈开,喀嚓一声,断了。院里死一样的寂静。
周兰慌里慌张地拉开门,探出半个脑袋,脸上那得意的笑还僵着,直勾勾地看着院里的老太太,眼里全是真真切切的恐惧。
陈秀英冷冷地剜了她一眼,一个字都没多说,转身就回了自己屋。
“砰”的一声,东厢房的门被死死关上,屋里再没传出半点动静。
陈念看着奶奶瘦削却挺直的背影,攥紧了拳头。这片天,以后,她也要跟着一起撑起来。
“建国,桂芬,你们进来。”老太太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。
夫妻俩对视一眼,压下心头的屈辱,跟着进了屋。
屋里的气氛,沉了下来。陈秀英坐回炕上,抬起手,慢慢地揉着自己的手腕。那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,又肿又粗,一揉,就发出“咔哒”的轻响。
“年轻时候在地里刨石头,落下个老寒腿的毛病。”她没抬头,声音比刚才轻了不少,“但这疼,不会骗人,比那广播里说的天儿,准得多。”
她从炕席底下,摸出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旧图,递给陈建国。那是一张手绘的农谚图。老太太的指尖,在“天上鱼鳞斑,地上雨淋淋”那一行字上,重重地顿了一下。
“你爹当年,总把一句话挂嘴边。”
“他说,‘地不哄人,人也别哄地’。”
“你们就踏踏实实地干,老天爷,不会亏待了实在人。”
说完,她看向一旁眼眶还红着的张桂芬,目光放缓了些:“桂芬,明天多蒸两个窝头,给那几个帮忙砍树的小伙子揣着。干活累,得吃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