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村小晨昏(1 / 1)

七岁的杨青青,背上了那个洗得泛白、边角磨出毛边的碎花布书包。书包里没有书本,只装着娘王秀兰塞进去的两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子,还有她自己偷偷卷进去的一小把鲜嫩的鹅肠草。她跟着几个稍大的孩子,踏上了通往杨树村“小学”的土路。那方向,指向村东头那座早已没了香火、连神像都坍塌得只剩半截泥胎基座的破败小庙。

风卷着尘土,吹过野草萋萋的庙前空地,也吹开了那两扇吱呀作响、歪斜欲坠的庙门。门楣上,一块饱经风霜的薄木板勉强钉着,上面用墨汁写着“杨树村小学”五个大字。墨色早已褪成灰白,边缘洇开,字迹模糊,如同一个被遗忘太久的旧梦。

教室里,光线昏暗。原本供奉神像的龛位,如今摆着一张三条腿不稳、第四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木桌。

桌后,站着一个人。

他姓陈,是这小学唯一的先生。细瘦的身板裹在一件洗得发白、肘部磨得透亮的深蓝色中山装里,像一根被风干了的竹竿。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一条腿、用白棉线小心缠裹固定的旧眼镜。镜片很厚,一圈圈的纹路模糊了他眼睛的轮廓,只偶尔在光线晃动时,能瞥见镜片后一闪而过的、属于读书人的沉静微光。他站在那里,手里捏着半截粉笔,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重担长久压榨后的疲惫,却又被一种无形的、近乎执拗的东西支撑着,没有倒下。

四五十个孩子,像塞进破麻袋的土豆,挤满了这间由大殿勉强改成的“教室”。最大的几个男孩,个头快赶上陈老师了,蜷在最后面,眼神放空,百无聊赖地用脚搓着地上的土。中间是些半大不小的,交头接耳,或偷偷在桌子底下玩着石子、草梗。最前面,则是一群和青青差不多大的娃娃,懵懂又好奇,有的甚至还没脱开尿布。

没有年级之分。一年级和六年级,都在这同一个房顶下,被同一个陈老师艰难地拉扯着。

“安静!”陈老师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中气不足,却像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,让满屋的嘈杂短暂地炸了一下,又迅速沉落下去,变成更汹涌的暗流涌动。他转身,面向那块用锅底灰涂黑、又用木板钉在墙上的“黑板”。粉笔划过粗糙的表面,发出刺耳的“吱嘎”声,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:8 + 6 =?

“一年级,看这里!”陈老师微微提高音量,手指点着那几个数字,“王二狗!李栓子!别抠泥巴了!眼睛看黑板!”

他刚写完,甚至来不及让那几个懵懂的小脑袋消化一下,又立刻转向黑板右侧稍高的位置,动作快得像怕被什么东西追赶。粉笔再次“吱嘎”作响,这次是几道乘法竖式。“三年级,昨天教的复习!张小山,别揪前面丫头的辫子!算你的题!”

话音未落,他瘦削的身体已经转向黑板最左侧,那是最高处。粉笔落下,字迹变得急促而潦草:“六年级!应用题!甲、乙两人从两地相向而行,甲速每小时5公里……”他边写边念,语速飞快,仿佛慢一点,那些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、稀薄的知识气息就会被这混乱彻底吹散。

粉笔灰簌簌地落下,像一层细雪,覆盖了他瘦削的肩头,也落在他那沾着粉白印痕的旧眼镜片上。

课堂秩序,在陈老师转身写字的瞬间,便如溃堤的洪水般席卷回来。

“老师!他抢我的草!”最前排,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带着哭腔喊,他旁边一个同样小的孩子,正得意地把一截鹅肠草塞进嘴里嚼着。

“啪!”后排不知谁的石子弹到了前面一个孩子的后脑勺,引来一声尖叫和几句粗野的骂声。

“喂,借我看看你的画儿……”中间的课桌下,两个脑袋凑在一起,翻着一本卷了边的连环画,吃吃地笑。

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大概是三年级,正用铅笔在破旧的作业本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花。她旁边的六年级大孩子,则趴在桌子上,口水都快流出来了,课本被他枕在脸下,压变了形。

陈老师猛地转过身,胸口微微起伏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这闹哄哄的“羊圈”。他用力咳嗽了几声,那咳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掏出来的,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。他用缠着白线的那边眼镜腿,用力推了推滑落的镜架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“都给我坐好!”这一声,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和疲惫的怒意,终于短暂地压下了喧嚣。孩子们缩了缩脖子,教室里瞬间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刮过破窗棂的呜咽。

陈老师疲惫地喘了口气,不再要求绝对的安静。他拿起一本卷了毛边的课本,开始念一篇课文。声音不高,却努力想穿透这片混沌的噪音之海。

杨青青坐在靠窗的位置,身下的板凳矮小且摇晃。她没有像其他小娃娃那样东张西望,也没有被那些小动作吸引。她微微仰着小脸,清澈的目光透过弥漫的粉笔尘雾,穿过教室里的混乱嘈杂,牢牢地钉在讲台上那个瘦弱的身影上。

她看见老师写板书时,捏着粉笔的枯瘦手指在微微颤抖。她看见老师推眼镜时,那缠着白线的镜腿磨得他耳后发红。她更看见,当老师转身面对大家念课文时,沾满粉笔灰的厚厚镜片后面,那双眼睛深处,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,可那铅块之上,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。

那火苗,青青看不懂它的名字。它不像羊群找到丰美草场时的欢腾,也不像母羊守护羔羊时的急切。它更安静,也更沉重,带着一种让青青小小的心口莫名发紧的东西。像什么呢?她努力想着。像……像春天里顶开冻土的草芽?像老山羊磨钝了却依旧一次次去啃食岩石缝隙里苔藓的犄角?一种比咩叫和奔跑更深沉、更固执的力量,在老师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里,无声地搏动着。

下课铃是没有的。陈老师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表蒙裂了缝的旧表,终于放下课本,嘶哑地宣布:“下课!都别跑太远!”

小小的教室瞬间像开了闸的羊圈,孩子们欢呼着、推搡着涌向门口,冲进那片小小的、长着杂草的庙前空地。喧嚣声浪直冲云霄。

青青没有立刻出去。她看着陈老师没有离开讲台,而是弯下腰,剧烈地咳嗽起来,一只手用力按着胸口,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痛苦地起伏。好一会儿,咳嗽才渐渐平息。他直起身,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他拿起讲台上那个掉了瓷、磕得坑坑洼洼的大搪瓷缸子,拧开盖子,里面是浑浊发黄的凉白开。他仰头喝了几大口,喉结艰难地滚动着,仿佛吞咽的不是水,而是某种苦涩的沙砾。喝完水,他微微喘息着,目光疲惫地扫过空了大半、更加显得狼藉破败的教室,然后,默默地拿起讲台角落一摞破旧的作业本,翻开最上面一本,又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帽裂开的红墨水钢笔,低下头,专注地批改起来。那佝偻的背影,像一株在贫瘠石缝里深深扎根、汲取最后一点养分的老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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